来源:没顶画廊
2020.4.15发布

周子曦,图片由艺术家提供
艺术家周子曦自1994年开始艺术创作以来,始终执着于绘画。2020年3月26日,周子曦和徐震、陆平原三人进行了一次深度对话,谈及他在时代的更迭、艺术的演进和科技惊人发展的当代背景下,如何思考自身与绘画、与世界的关系,以及如何诉诸画面、如何逐渐构建了个性化的表达。以下是这次对话的上半部分。
徐震(以下简称XZ):你可以先介绍一下你最近画得哪些系列,或者哪些方向、哪些主题?我们接着你的画就开始聊。
周子曦(以下简称Z):我其实最近也想了一下,好像差不多有三年了,一直在画肖像。然后在画肖像的过程中,就会考虑绘画语言的问题,就是怎么画,因为以前很少考虑这个事。然后这个过程下来,我觉得到现在这个问题好很多了,当然它永远也是会没有尽头的,可以一直做下去。
从去年年底、今年开始,就又重新回到画什么的问题。我现在大概有几个系列,一个是“泥石流”,还会再画。但是现在“泥石流”这里面我碰到一个问题,就是我原来的设想是各种文化场所、教堂、图书馆、国会、议会厅、寺庙、清真寺等等,但我发现除了教堂,其他的图像资料都很难找。
我在网上找了很久,比如像寺庙,几乎找不到寺庙内部的,不知道是不是不允许拍还是什么,基本上找不到。歌剧院倒是有,图书馆、新华书店也有,但是好看的、就是那种气势很恢弘的不多。所以图像这一块碰到这些问题,但还是会慢慢去做、慢慢找的。
第二个系列是“风景”,还是会一直画风景。一类还是历史图片,一旦把(风景)里头那个人拿掉以后,它能够独立成为风景,这种还会继续画。
另一类是单纯的风景,你希望在那里有一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,包括一些编造的东西。像这张其实就是一个编造的风景,原本没有那几根柱子、就是那片树林的。然后树林其实我后来也编过,加了柱子以后会和原来不太一样。我想尝试一些编造的风景,包括这张也是编的,没有这么一个东西,也没有这么一个山,然后找几张图去拼起来,其实我就是想画那么一个、不知道是像金字塔还是一个什么的这样一个东西。

周子曦《泥石流#02》2019,布上油画,150 x 220 cm
XZ:但你的这种编造风景跟你前面说的“泥石流”里面的古代遗迹,我看它们很像,看上去就像不是编造的,这个是你要的效果吗?
Z:对。因为包括我以前最早画的时候,我很早就发现这一点。我不太喜欢一种过于荒诞的东西,比如说最早我在画《幸福生活》的时候,就已经呈现了这个特点,我不喜欢画一个无法实现的荒诞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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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曦《幸福生活之室内攀岩》2004,布上油画,110 x 140 cm
XZ: 什么叫无法实现的?
Z:比如最明显的像马格里特的超现实主义时期,他画一个巨大的苹果,那是不可能的一个东西,当然你现在可以去造一个这样的雕塑,但是一般来说是不可能的。
我喜欢画的那种,比如说《幸福生活》,你可以在房间里装两个钉子去攀岩,它是可以实现的,只是我们觉得太搞笑了。
XZ: 这属于比较现实主义的?
Z:对,我喜欢这样的一种荒诞性的东西,好像是一个雕塑的东西被埋在土里剩下一截,它可能会实现的。我喜欢这样的,所以我会让它看起来还是比较接近、像是一种真实。
所以这种想象,比如说编造一个风景,还是从比较现实的角度,至少看上去不是幻想的,不是超现实的,不是想象中都可以飞起来,空间错乱、违反物理原则的这种东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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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曦《春水岸边》2014,布上油画,80 x 100 cm
陆平原(以下简称LPY):我感觉你的这些画里面,风景到后期好像有两种,一种是一张画面很完整,画面信息量也很大,而且非常独立,哪怕这么一张画,就能完整地去体会到一个概念,或者说一个场景,前面说的荒诞性都集中在一个画面里,很经典;但还有一种画面完全放松,完全是那种树叶风景烟囱的,很放松的那种。这两者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?
Z:有一些画,包括你说的这种风景,还包括最早开始画的一些人体,都是属于自己放松,就是画得太累的时候想玩一把,就好比是打了一把王者荣耀,自己放松一下。但是它在积累到了一定的量的时候,会突然发现那里头有些东西是有意思的,它可以独立往下走。我觉得你说的风景就属于这种,最初可能就是画个风景来开心一下,但是后来会发现,貌似什么都没有的风景里,可能有些东西(在里面)。而且当它们和一些别的画面叠加在一起的时候,会有一些特别有趣的内容,它既给那个东西做了补充,那个东西又反过来给它做了补充。
类似于电影里面的空镜,对吧?拍了一朵云飘过去,你单独把这一小段裁出来,啥都不是,就是一朵云,但是把它放在不同的上下文的语境里头,一个凶杀案还是一个爱情片,味道就会完全不一样,它对凶杀的场景或者对正在接吻的场景都会有不同的影响,互相之间都会有不同的影响,我觉得就变得比较有意思了。
LPY:你的风景和人物之间是什么关系?比如说你画人的时候又会很具体到这个人是什么身份,他会变成一个更现实的层面的角色。但跟风景这种虚构又好像不太一样。我自己觉得本质上它还是一样,包括你编造的风景,我觉得它在一个更大的范畴里头,其实就是一个现实。
Z:它只不过是现实的一种隐喻人物,但是我以前可能比较多的是直接画了一张历史照片,就没有什么改动。但我自己下意识地觉得,希望通过画法让它呈现某种荒诞性,虽然内容好像是现实的。我自己觉得以前做得并不够好,所以最近又开始画一些这种人物,把历史照片里的人物换成裸体,他也就变成不再是原来那个人了, 然后他的历史的具体指向也很模糊,你并不知道他是谁、是怎么回事,但是挺怪的,我觉得那种感觉蛮有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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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曦《陈独秀》2019,布上油画,60 x 40 cm
XZ:最早画人像的时候,我觉得你好像没有在意语言、或者说想把它画出一种什么感觉,对吧?更多的是内容上的一种呈现而已,那大概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语言的作用?
Z:三五年前,开始比较明显地感觉到。虽然我不在意,但像徐震他们开玩笑说我是素人画家,就是没有经过严格的学院训练,导致自己一动手画的时候不会像学院那么完美,会有些很拧巴的东西。那种拧巴的东西,在这么长时间,十几年的这种创作过程中,就慢慢形成了一种趣味。
我回头看我以前的画,会发现当一个作品比较好的时候,画法和趣味和你想要表达的内容是吻合的;当不太好的时候,就是它们脱节了。
我那时候意识到这一点以后,觉得挺有意思的;另一个来说,我就觉得我应该主动,不能完全依靠被动,碰到了就对了,没碰到就失败了,这个不是特别好。所以我就想要主动一点,搞定这个事。差不多三年还是四年的时间,前面两年反正是很痛苦。找不到方向,因为你这么多年不关心语言问题,这时候其实就有点方向都摸不着,都不知道应该往哪里去。你也明知道重回学院基础是肯定不对的,那么怎样是对的其实不太清楚,以前是不关心语言就直接画,突然之间要关心了,怎么画?所以刚上来的时候就很懵。到去年搬到这(新的工作室)以后,就开始慢慢明显好转。
XZ:我觉得你前面画了那么多,虽然不是很清楚,但一直在做。你大概从96、97年开始画,到现在差不多有二十三四年,前面一大段时间你觉得你主要是在干什么?画什么?
Z:如果沿着刚才的话题来说,实际上就是在画内容,就是说你关心的是画面,画了一张什么东西、这个内容本身可能传达了什么。
XZ:你觉得二十几年的内容上有几个阶段,或者说变化?
Z:首先从内容上来说的话,我们必须要强调一点,前面二十多年,虽然说我关心的只是内容,但实际上最后帮助你呈现的不仅仅只有内容,是有那种很土、很笨拙的画法在里头也起了作用,只不过我当时可能不那么自觉。
然后回到内容来说,最早就是很简单的。刚开始创作的时候,有一个最大的问题,后来很多年轻艺术家都犯过的错误,你以为只有某种类型才能算是当代艺术、才能算是前卫艺术,不在这个范畴之内就不是。所以一开始其实在学习,到后来才开始尝试,就是说我可以不管它是怎么样,我只想做我自己感兴趣的。那么那个时候一上来可能是对灾难这个话题特别有兴趣,各种人类的灾难,然后马上就进入,就把话题做得很大,关心全人类的这种灾难,整个人类文明史的这种困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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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后画完《通天塔》的时候,就明显感觉画不动了。所谓画不动,就是说你没有力量来关心这么大的东西,你不具备这样的力量、不具备这样的格局、不具备这样的知识储备,什么都不具备。你其实是做不了这么大的一个事儿。那么前面有些可能还有意思的一些东西,我觉得往往就来自于年轻的勇气,那种十几、二十多岁的时候混不吝的状态,它可能会帮你。
等到年龄也有点大了,勇气也不够了,各种知识储备什么都不够,其实你关心不动这么大的话题,然后我就想往后退一步,那时候就开始尝试,更想让我处在中国现阶段这几十年,这一二十年、二三十年,那么随着这个话题进入下去以后,你就会发现它也没那么简单。当你想要说这十几年的时候,你会发现它其实是既关联以后——因为它会决定后面会怎么样;也关心之前——因为前面的各种东西,然后才主导到了今天这个样子。
而且再往下做的时候,会发现观测得还可能更远,就像上个礼拜我们聊传统文化,你会发现,实际上就是整个几千年的这样一个传统,对这些东西都是有极其明显的影响。就像我们学生在那说,为什么社会主义这样的一个社会实验,在中国和俄罗斯就会特别顺利,在东欧就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问题?虽然它也是因为苏联的强力压制,到89年才崩溃,但在这之前已经反反复复折腾很久,各种不满,对吧?我们知道有匈牙利事件、布拉格之春、波兰的团结工会,都搞得很大。
东欧的那些民族就好像很难跟这个制度完美的切合,而到了俄罗斯,尤其到了中国,结合得特别完美,那么实际上你就看到这跟民族性格、民族心理、文化传统都是有关联的,所以你自然而然就会把这个尝试走得更开。到近几年的时候又有一个变化,我开始比以前更多地关注普通人。以前关注的那些可能也是普通人,但是他已经身处一个特定的环境底下,比如说在文革时期是一个红卫兵,或者是一个被红卫兵批斗的受害者,是把他们投放到了一个不普通的环境里;我现在会更关注一个很普通的人,比如说朋友的父母,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、工程师、教师,也没有处在一个特别极端的环境底下,也没有谁逼着他去做坏人,也没有遭受怎样的不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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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曦《我的同学:王辉,工人》2019,布上油画,40 x 30 cm
但我想说的是在人性里面他们有些东西是相通的,这些相通的东西会导致他们的行为到了特定的情况下会有相似性。如果我们不多加思考的话,比如说像你我这样的普通人,或者我们街上随便抓一个普通人,假设把他拉进时空运转,拉到奥斯维辛,分配你做集中营的看守,我们会反抗?不会的,我们也会跟当年的那些看守一样,叫我们杀就开始杀了,把一帮人运进焚尸炉,把他们的什么戒指、牙齿都拔下来,我们都会去干的,这就是问题。
就是说我们只是比较幸运,没有被扔在这么一个极端的情况下,既没有变成奥斯维辛的看守,也没有变成奥斯维辛里头的犹太人,不是凶手也不是受害者。但是如果把我们扔在那,我们可能就顺理成章的成了凶手,或者顺理成章的就成了受害者。这其实是有问题的,我觉得是有很多东西可以去琢磨、去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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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曦《我的同学:尹振卫,律师》2020,布上油画,160 x 120 cm
XZ:所以你画的这些普通人的头像,作用是提醒还是?
Z:我就没有这么去想,我不太从这个角度来想这张画面,基本上我思考一个画的内容的时候,我对这个内容感兴趣,然后我就画。至于说我感兴趣,然后怎么思考,最后得出一个什么结论,人应该这样还是人应该那样,这个事情应该这么做,我在画面里头不想。
当我面对这张画布的时候,我只想着怎么把它画得我觉得好看。虽然朋友们一直开玩笑说你画得好丑,当然他可能不是批评,他觉得这是种特点。但是说实话,我觉得我画得很好看,我觉得那个才是好看的。让画面到我(认为)好看的程度,这个是我关心的。
我又会觉得这里会带有你的价值判断。为什么你会觉得那样好看?别人都觉得不好看,我夫人也说过,她说你为什么画成这样?我说我觉得很好看,她晕了,怎么觉得这种东西好看?可我真的觉得它很好看。我觉得那里头就包含了(你的价值判断)。
至于你说我们为人应该怎样,或者面对一个政治事件应该怎样、可能怎样?我会觉得它是在绘画之外,我会去想、去琢磨、去考虑、去阅读。
但是在画布上,我觉得那是两条路线,一条是理性思维的路线,理性思维会帮助我们碰到事情该怎么处理、该怎么考虑、该怎么想。而艺术我觉得它是一个非理性思维的东西,它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、另一种帮助,那么就很难用理性的、也就是语言的这种方式把它说清楚。

周子曦《中国1946-1949,过江》2007,布上油画,150 x 200 cm
XZ:所以到现在我感觉你有五六个方向,比如说人像,自己虚构的一种真实性的风景,包括这种故事性。所以你觉得这个变化是怎么样产生的?对你来说怎么样开始,慢慢好像到了这两年各方面开始丰富起来、立体起来了的?
Z:我觉得有两个因素,就是关于内容上的这种变化,一个因素其实有那么两年多的时间,基本上不碰别的题材,只在画肖像,重点是在试图解决语言的问题。那么停了两年以后,再开始要画一些其他内容的时候,我觉得有一个好处,就是休息了两年,然后你的敏感度会重新开始。
第二个很重要就是说,我大概也就是两三年、三四年前开始意识到,我说的大建筑体的那个概念,这种感觉。那么从这个角度来考虑内容的时候,和以前单纯就是对这个内容有点兴趣,它就会不一样。你会放在框架底下来考虑,包括在这个框架底下考虑缺一些什么内容,也会考虑我现在感兴趣的这个内容是不是适合在这个框架底下。所以我觉得是有这样的一个差别。
LPY:在颜色使用习惯上,你好像一直很统一的,像是自觉的,就是把所有画面处理成这种色调。你觉得这个是你有意识加强的吗?
Z:我自己觉得我色彩感觉并不好,从当年做考生到进大学,我都觉得自己色彩感觉不好,从来也没有好过。以前也不太考虑色彩的问题,就像我说前面说的画法的问题,都不太考虑。
当然有时候需要画一些很鲜艳的颜色,大蓝天什么的,很少,在那段时期还是有。十来年前的《幸福生活》,包括之后,内战的那批都有。但即使在那种时候,包括更早的时候,我后来去看我更早以前的画,我好像自觉不自觉地就会用那种偏土色的颜色,比如说熟褐、深褐,就这种颜色,我好像本来就比较喜欢这种颜色。

周子曦《门》1999,布上油画,150 x 300 cm
LPY:它就有一点像那种打底的颜色,在画面再往下画这些打底的。
Z:就挺脏的颜色。觉得好像它好看。其实我以前还有一段时间,想画那种纯黑白的,但是我试了一下以后,发现我其实不那么喜欢纯黑白,我还是喜欢黑白里头有一点那种土色在里头。
XZ:比如说你现在回想,你觉得为什么会使用这种色系?因为这个色系你几乎用了一辈子。
Z:我觉得到现在的话,可能就有另外一些东西在起作用,可能是一些不好的东西,比如说惯性,因为你不去想的话,那就用习惯了,就这么惯性往下用了。这种有可能,但是最早为什么会喜欢?我也没想明白,但是那个时候确实,我看我当年的习作,现在只剩下一些小照片了,也是这种土兮兮的。然后以前色彩上我还有一个比较大的问题,就是纯度总是很高,总是特别纯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,就是我可能会用土色,因为土色纯度再高的话,它可能也还好了。我一直就会(使用)纯度比较高(的色彩),这两年才开始有意识地尝试把纯度降低。

周子曦,林间空地01,2020,布上油画,40 x 60 cm
LPY:为什么这张画布明明这么大,就非要画在中间这么一条,然后旁边有一个条空出来?
Z:这个一开始是很偶然的,一开始就完全是因为偷懒。没有合适尺寸的布了,然后要去打框子很费事,我就先这么画,然后我就想画完以后,到时候再裁,展览的时候再弄。结果后来发现挺好的,效果挺有意思的。
因为我还有那么几张就相当大,当时做展览的时候,有那么几张就真的去裁了再展出,我发现跟原来一比还是原来那种有空白的更好看,我就开始有时候会有意识的去做这件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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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曦《小岗壁画#007》2018,布上油画,80 x 100 cm
XZ:你觉得你整个创作中有迷恋什么东西吗?
Z:我觉得我可能一个阶段有点东西会让我迷恋,但是一旦有一些迷恋的时候,我就会想办法让它躲一躲。比如说有一段时间我画水就会比较迷恋,勾两下有点像国画里头的水纹,然后又勾得不像国画那么工整。我觉得挺好玩的,然后我也蛮迷恋,但是画了几张以后,我就会躲开,不尝试那样画,因为我觉得多了我就很担心。包括正式画水,我是用另一种办法就是这样涂,然后油没有那么多,但还是比较多油,刷痕和水流好像结合起来的那种感觉。